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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y夏天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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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审】Fortune Cookies

【1】

枫丹向来多雨。

而下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这意味着湿透的头发,水渍缓慢向上攀爬扩散的裤管,不得体的外表,难以晾干的衣物,以及——如果是对尚未成年的莱欧斯利来说——腐朽和霉烂。

“血腥味在雨天尤其叫人作呕,建议下次把天气因素考虑在计划内。”

站在那两具尸体前,他这样不合时宜地想着。

那位喜欢窥探他人生活结果目睹惨案的老妇人已经在歇斯底里中跌跌撞撞地跑走了,蹒跚的步履将门口的污水溅得到处都是。就连一向待在她花白稀疏发丝上的有些脱线泛白的破头巾,好像也没有那么挑剔和刻薄,在雨天里软塌塌地贴着皮肤,显出人类面对同类被杀时的原始恐惧。

她大概报案去了。

雨天,就连警备队赶来的速度也被拖慢。莱欧斯利站在那座或许可以被称为房子的地方,破了洞的玻璃窗漏下细密缠绵的雨丝,就好像带着粘液的新鲜蛛网,慢慢覆盖了头发、皮肤。晦暗的天光勉强能照出室内物体的轮廓,他在这样近乎黑暗的光线里,从干燥变得潮湿,就像某种排异反应。

生产编织物的工厂会将编错了以至于编不下去的产品集中销毁。莱欧斯利有幸在垃圾站翻到过那种东西,虬结成一团,看不出用途和模样,浪费原材料,解开同样消耗成本,疯疯癫癫地毫无秩序和逻辑可言。

如同他本身。

不合时宜的,从开始就畸形扭曲了的残次品,正在被这个世界用缠绵无声的雨包裹、窒息,然后丢弃,或者变成蜘蛛用蛛丝捕获的猎物,吸成空壳,落在泥土里。

他隐约听到了警备队厚重的靴底“噗嗤噗嗤”地踩过积水的路面,溅起混合着灰土的污水,在泥泞湿软的道路上留下浑浊模糊的鞋印。

这屋子里的铁锈味被雨水和冷风沁得冰凉,钻进人的胃里,像坠了块石头。

莱欧斯利有种呕吐的欲望。

幸而他的胃里空空荡荡。

干呕便仅仅是干呕。

美露莘那种略带一点天真的、柔和的声调,在遥远的雨幕后隐隐绰绰,逐渐清晰。对这种生物坦白讲他没有什么恶感,莱欧斯利错编了的前半段人生里遇到为数不多的纯粹善意,有不少都来自美露莘。

比如那一顿饭。

具体的味道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总归是那种常见的快餐味道,高油、重口、加了很多味精。实际上他吃得很匆忙,一半是因为饿的,毕竟“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另一半是因为,他要去取他新做的指虎,也就是令眼下两具尸体骨骼破碎扭曲的帮凶。

那顿饭让他记起的只有两样:美露莘和餐盒角落的幸运饼干。

Fortune cookies.

不消念出声都显得滑稽而讽刺的单词。

弯曲的饼干里夹着一张细长的纸条,美露莘说,会带来好运。

饼干松脆。

纸条莫名其妙。

“Parce que c'était lui, parce que c'était moi.”

因为彼时之他,因为彼时之我。

倘使莱欧斯利对文学有点兴趣,就会知道这是蒙田的诗句,关乎友情,或者,冒昧一些地说,爱情。

但预言能够理所当然地发生,不外乎因为“无知”。

织错的布理应被剪断,经纬线挂错的人生从开始就是不幸的。在这种不幸面前,任何祝福都变成了一种命运的嘲弄和高高在上的诅咒。

彼时的莱欧斯利唯独会感谢那一份善意。

却不会改变眼下酷烈的结局。

——假如这操蛋的生活真的可以有结局的话。

他站上被告席的时候,枷锁厚重,像所有被羁押来的重刑犯一样。衣着虽称不上狼狈,但也不够得体。不过这已经是在人类基础的羞耻心和仪式感的驱使下努力过的结果,尽管作用微乎其微。

审判官高高在上,背后的谕示裁定枢机高大威严如枫丹层起险峻的山峦。

这法庭从四百年前便是如此。

律法昭昭。

公诉员声调平稳地叙述着案件经过,或许是一种幸运,这位的语言凝练,用词也相对客观,倒是没什么戏剧性的哗众取宠。莱欧斯利很少站在这个位置,欧庇克莱歌剧院虽说是枫丹普通人也会经常涉足的场所,但委实和他这种大部分时间与堆满鱼腥味的码头,阴暗的巷道和水沟里各种意义上的虫豸打交道的人有些格格不入,遑论是站在舞台中央,迎接满座绫罗珠宝的审视。

拐卖作为丝线的开端,经过被生活教会犯罪的孩童,缠绕上在养父母手中挣扎的少年,终点系着复仇的刽子手。

论戏剧性,他的人生已经品鉴地够多,论悲剧的深刻,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这幕戏剧命运已经为他筹备了十多年,莱欧斯利不愿容忍克罗索纺织出的冗长后续,于是砸碎织机,将破碎的布匹在此时此处奉上。

被告席对他来说足够空旷,观众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同样能将台下尽收眼底。记者原本兴奋如嗅到血腥气的鬣狗,此刻却开始打起了瞌睡。稚龄的孩童茫然地啃着手指,尚不能理解成年人的娱乐。有孩子趁着长辈的注意放在台上时悄悄在袖口上吐着口水,结果被当场抓包,呼了一巴掌。于是小孩吃痛的哭闹起来,迎来的是更多的巴掌。

歌剧院和菜市场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该走的流程还在继续,台下的窃窃私语不必细听,无非是用自己偏爱的调料咀嚼着事件的每一寸经过,咽下去,再反刍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莱欧斯利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审判官身上。即便是他也听过这位名为那维莱特的审判长的声名,公正,严肃,不苟言笑,一如律法本身。似乎可以将所有和法律有关的刻板印象扔在他身上而不觉得出格。

今日的枫丹人尊重仰慕这位大审判官先生,却也对这位敬而远之。盖因人心总有一两处不堪被审视的角落,实在惧怕那平静的,带着穿透性的目光。就像遥远传说里的鬼怪总要惧怕洞彻云霭的天光。

讽刺的是,他这个彻头彻尾的罪人,手中沾血的复仇者,人生几乎和“秩序”二字无缘的混沌之人,在这富丽堂皇的欧庇克莱歌剧院里,可以感受到的安宁居然是那位尚未开始发言的审判官。

绝对的秩序和稳定,那正是他不曾拥有的东西。

所以他对罪行供认不讳,所以他坦白了所有的细节,甚至对于任何人们或好奇或刁难的诘问耐心回答。那不是出于对自己行为的辩护,也并非意图唤起旁观者的同情——尽管已经有人在为他求情了。

旁听者感情用事,谕示裁定枢机冰冷漠然。

莱欧斯利从始至终看向中间的审判官,直到迎来最终的判决。

合情合理,心悦诚服。

扭曲疯狂,腐烂衰朽的生活总算遇到了理性与逻辑。枫丹阴暗水道和贫民窟里的暴力和毁灭在文明面前得以终结。

错乱的经纬线从此一刀两断。

走向梅洛彼得堡的道路并不漫长,却难得清静。案件经过令人唏嘘,但在众多案件中也不值一提。审判过程更是乏善可陈,被告认罪态度良好,流程缺少波澜。民众因此早早散场。于是当通往梅洛彼得堡的通道打开的时候,莱欧斯利身后只剩下那维莱特和负责押送他的警备队成员。

空中仍在落雨,景物蒙上了奇特的灰蓝色。

告别水上世界的最后一幕,是雨幕中的大审判官。

不像是监控,倒像是祝福——

从水上到水下,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升降机下沉的一刻,一个有点荒诞的念头划过莱欧斯利的脑海:“或许这个场景才应该做成纸条被夹进幸运饼干。”

 

【2】

非要说起来,莱欧斯利和那维莱特之间的交集的确始于对莱欧斯利罪行的审判,但最终让他们熟稔的还是莱欧斯利混成了监狱里的老大并且刑满之后的事。

而时至今日,两人微妙或者说过于亲近距离的形成确实有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意思。尽管为了公事的平稳有序,这种关系姑且算是隐秘,但若是在那些熟人面前,两人倒也不曾刻意遮掩过。至少芙宁娜和克洛琳德甚至部分美露莘多少都心里有数。

这也算是那维莱特一贯的处理思路,他不说,但对于猜到的朋友,他也不会刻意否认,比如他水龙王的真身,又比如他和莱欧斯利的关系。

芙宁娜曾经不嫌事大地托克洛琳德来问莱欧斯利他们俩究竟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彼时莱欧斯利正在喝着茶,随手指了指骨瓷碟上的幸运饼干。

克洛琳德没有追问。

可这个答案显然不能叫爱看热闹的水神满意,但毕竟梅洛彼得堡都快成枫丹国中国了,莱欧斯利这个“公爵”日常呆在里面,芙宁娜倒也没法真的去追根究底。

不过,莱欧斯利说的确实是实话。

尽管他对所谓的运气没什么兴趣,但不得不说,幸运饼干算是他见过的有点玄学的东西。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梅洛彼得堡也一样。它是司法体系下惩戒的象征,是残酷、凄苦和罪有应得的代名词,是文明与秩序排异出的废弃物聚集地。可就像所有事物都是从无到有一样,如今这个戴罪者的流放地,巨型零件加工厂,神明难以注视的海底钢铁堡垒,也是一点点被人为规训成如今的样子。

对于如今的犯人们而言,梅洛彼得堡的历史可以划分成两段:莱欧斯利之前和莱欧斯利之后。

通常来说水上的人不关心水下者的生活。如果有人感慨一句艰苦,那必会得到“那不是活该”的回应。

摩拉在此一文不值,连一口水都需要特许券,这似乎是墙上那句“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写照。这种涂鸦并不罕见,尖锐的金属或者带有棱角的石块都能成为某种发泄的笔墨来源,因而梅洛彼得堡里可以算得上盛产这种“墙上哲学家”。

而之所以要把“不劳动者不得食”单独拎出来,是因为梅洛彼得堡这个特定环境赋予了这句话一种独特的黑色幽默。

劳动者未必得食。

能到这里来的人,多半不是循规蹈矩之徒。

“法无禁止即可为。”只要那些警卫机械不被惊动,谁会在乎你的特许券来源呢。机械不会跟着人类进宿舍,机械不会跟着人类进厕所,机械不会明白人类脸上的敢怒不敢言,机械也不能理解人类眼中的残忍和恶毒。

机械在长久的运行中会积攒灰尘,混合着喷吐的废弃和泄露的机油挂在角落里,变成顽固黏稠的污渍,似乎所有的污秽都汇集在此。

美露莘的眼睛能看见血迹。

但鲜血也许是最轻微的表征。

“在迫害同族这件事上,人类完全可以因其创造性而名列前茅。”

这是莱欧斯利第三次路过传出充斥着肉体撞击、羞辱谩骂和水声的厕所,第十八次看到被扔在污水里的衣物时的想法。

枫丹的法律庞杂繁琐,有的条文甚至令人匪夷所思。有些人犯的事称不上大事,刑期也短,有的人却实打实地罪大恶极,亡命之徒。在这么个秩序名存实亡的神弃之地,前者多半倒霉,后者却如鱼得水。

有个犯了点小错得罪了贵族的倒霉蛋,被送进来时刑期只有一个月,可来这儿第三天据说因为他没按时完成规定的零件制造数目跟管理员发生了争执,被巡逻机械记录后记为闹事,刑期延长到两个月。

当然,他最后也没服刑那么久,因为在第43天的时候他因为不慎踩进水沟浑身湿透,高烧不退。虽说最后捡了一命,但还是智力受了点影响,成了个傻子。

莱欧斯利刚到梅洛彼得堡的时候恰巧见过一眼这个人。那时这个可怜虫瑟缩在铺着稻草的潮湿床铺上,本就不成样子的被褥揉在一起,被套裂开了几个口子,露出里面黑黄色的被芯,散发着一股霉烂腐臭的气味。被套的一角耷拉在外,滴着水。同屋的人赤着膊,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一边抽着劣质烟卷一边大声嘲笑着对方的愚蠢和丑态。他大张着嘴,能看到被烟草熏黄的牙齿还有在他大笑时微微颤动的肥大的扁桃体。

弥漫不散的烟臭味在近乎封闭不通风的房间里发酵,混合着一种腐败的气味,可以说最差的墓穴也不过如此。

像这样的例子在那时的梅洛彼得堡随处可见。

莱欧斯利倒没有什么不适应的。或许来此游玩的外乡人眼中的枫丹是甜品、审判、报纸和运行缓慢的政府机关组成的,而在他眼里,枫丹是菜叶腐烂中粗鲁的咒骂,是凌晨码头冰冷的鱼腥味儿,是被醉酒的客人揪着头发往墙上砸的妓女,是烂醉如泥的潜水工和沾着呕吐物的潜水服。

贫穷,盗窃,欺凌。

落魄的男人从地上捡着从马车里扔出的烟屁股,迎着工头的白眼在码头游荡,捡点零活。倒退十年还算健壮的躯体在常年的潜水中被蛀空,视力衰退眼角溃烂,苍蝇和食腐的虫子绕在他周围,胸脯下的肺部破破烂烂。不要同情那个跪在泥水里披头散发的小偷,尽管她声称自己是个母亲,也不要同情那个被痛打的小孩,因为他偷走了另一个老妪仅有的面包。恶意在这里失去了绫罗绸缎的遮掩,失去了高雅的辞藻修饰,它就是本来的样子。

“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女人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

水上尚且如此,水下无非走向更赤裸的野蛮。

莱欧斯利当然不是什么正义心过强的人,他只是在活下去的同时,有那么一点点偏好秩序。

从犯罪堡垒到流放者的城邦,两者的差别是十多年的光阴和拳场上未干的血迹,当然还有莱欧斯利差点被延长的刑期——多亏那个空有架势但实际懦弱胆小的管理者在决斗前开溜了。

福利餐这项制度是最早在监狱里推行开来的规矩之一,虽说大部分还是莱欧斯利自己的主意,但终究食材的消耗和采购是要跟枫丹廷磋商的。那时候开始审判官和实际已经掌权的监狱长的交集还仅限于公事。

有饭吃是个好的开端,紧接着是有医疗,有专员定期检查,甚至有了从外面进货的小杂货商。

莱欧斯利没等到给他办刑满手续的人,但是等到了给他授勋的大审判官。

那天依旧是个雨天。枫丹多雨,并不奇怪。

莱欧斯利从梅洛彼得堡上来的时候那维莱特在欧庇克莱歌剧院进行一场审判,也是一场诈骗案。总归要等大审判官审完这个案子,莱欧斯利于是站在剧院最末排靠门的墙边,边听边等。

流程还是那么个流程,只是这次原告的代理人倒不太老实,就连被告的代理人也有哗众取宠之嫌。

这就是说有的地方被夸大其词,有的地方则含糊不清,总归是想给己方多挣点好处。唯一感到愉悦的是台下的观众,还有什么戏剧能比重重反转一波三折的真实更加引人注目呢?

莱欧斯利的目光越过躁动的人群,望向背靠着谕示裁定枢机的蓝色身影。明亮的灯火让高台上亮如白昼,也照亮了锐利肃穆的双眼。莱欧斯利是个不太喜欢想“如果”的人,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多思无益。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破天荒地思索了一个“如果”——如果那天的公诉人也像这般花言巧语,如果审判他的并非那维莱特,他是否将成为一个天生的“坏种”,像那些罪大恶极之徒般在冗长而空泛的演说里成为自以为是高论的一部分,最终迎来终生监禁。

隔着十多年的光阴,庆幸姗姗来迟,一种古怪的情绪冲击着心神。

那种庆幸,或许可以称之为——

默尔索遇到了能听见他的大法官。

莱欧斯利到底是没能旁听完这场审判,一个零件原材料的供应商临时找他想跟梅洛彼得堡谈点“小生意”,因此不得不先行离场。

等到莱欧斯利谈完了从咖啡馆出来,原本无伤大雅的绵绵细雨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街上倒是没什么人,就连奔波的报童都收工回家了。莱欧斯利站在咖啡馆门前的塑料棚下,抬眼瞧了瞧铅灰色的天空。明明还是下午三点多,天色瞧着让人感觉像是快到傍晚六点的样子。

仿佛雨水偷走了时间。

他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走在被雨水冲刷的石砖上,高帮靴底每一次踩上积水的路面都要溅起一点水花。雨点打出白亮亮的水窝,稍纵即逝,或许也算是一种冰冷的焰火。钟声沉闷地敲响四下,未收起的薪柴糊成了黏稠的一团,冒着最后一点冷烟。水沟里边缘泡得泛白的纸牌堆里红心侍从和黑桃皇后在一起闷闷地交谈过去的爱情。大雨模糊了景色,昏暗的光线和潮湿的空气似乎是某种情绪的引子,将原本干燥温暖的心脏用冷水浸透。

欧庇克莱歌剧院作为审判庭姑且是迎合枫丹人的喜好,但若涉及授予“公爵”和讨论梅洛彼得堡轮值人员派遣,这里就不那么正式了。所以莱欧斯利自然而然地走了另一条路。

果不其然,透过厚重的雨帘,他抬头看到了沫芒宫门口的蓝色人影。

大审判官的礼服面料不算轻薄,相反为了剪裁出形有些地方相对厚重,不过也亏了这点,即使是被雨水淋湿,也仅仅是那身庄重礼服颜色有些变深罢了。雨幕模糊了视线,原本更显肃穆的深色反倒在这里因为更昏暗的背景而透出一点温柔。银色的长发在这样的大雨里依然柔软而亮眼。

倒也不奇怪,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抛开审判庭上的职责需要,单从那维莱特对待美露莘的态度就能知道那道雨里的颀长身影本就该是温柔的。

莱欧斯利在街角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注视着那维莱特。沫芒宫的阶梯很高,即便坐了升降梯来到上层的步道也是如此。

高大的建筑恍惚中成了枫丹陆地的群山,那些奔月的群峰,永远静止的奔跑,长满茉洁草的山谷。静默的此间,茕茕孑立的那维莱特。

雨水让人多愁善感。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诗人愁肠百结,工人低落怠惰,就连飞鸟也不再歌唱。

一些早些时候被莱欧斯利抛诸脑后的琐事从脑海深处顺着雨水重新流淌到心里。

关于一块幸运饼干。

此时梅洛彼得堡的福利餐制度已经算是非常成熟,福利餐里甚至可以抽到“幸运饼干”——幸运签的升级版。只不过现在的幸运签里不会再有额外的警告和不得不完成的苦役。

幸运饼干里的纸条内容是掌勺的和护士长还有其他几个犯人的主意。总之什么都往上写过,有一阵子据说想要试试纸条的占卜功能,上面写的是塔罗牌各种牌面的名称。

莱欧斯利上去接受“公爵”的名号前,被希格雯推荐从一大堆烤好的幸运饼干里抽一个。

这算是莱欧斯利第二次吃这种东西。

味道不算难吃,糖加得不太有枫丹特色,就是说:不甜。其他人或许要抱怨,莱欧斯利倒是接受良好。

纸条上写着“月亮▪正位”。

幻想、迷惑和孽缘。

雨水是否也是一种动摇心志的“月亮”。

莱欧斯利自诩和诗文无缘,心志尚算坚定,可在枫丹这个平平无奇的雨天,他不免察觉到了心脏的某种古怪。

而这种古怪促使他穿过不长的露天廊道,将自己的黑伞撑在了那维莱特头顶。

黑伞隔绝了雨水,构建出一个独立的空间。

在这个对两个成年男性来说有些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是雨滴被阻隔的那一刻,那维莱特便偏过头,锐利的双眼此刻倒是收敛了锋芒,显露出一种平和与清澈。

那维莱特向他道了谢。

但并不妨碍莱欧斯利从审判官略有些不自然的神态里看出自己大概打扰了什么。至少,打伞遮雨这件事对于那维莱特而言,不太受欢迎。

这本不重要,朋友好意罢了——假如问心无愧的话。

可莱欧斯利略微觉得抱歉和一点他自己都有些吃惊的懊恼。

他问心有愧。

雨天的错。

【3】

“公爵”的办公室一片漆黑。

每当莱欧斯利要思考些什么的时候,他总是更偏好这样的黑暗。在无光的国度里不仅能拥有看不见的世界,还有清晰的自己。

他沉默地站在地下的闸门前,红色的指针在黑暗里微微颤动,散发着的光芒像某种危险的警示。古老的门扉关联着前代神祇的秘密,而他的思绪并不在这上面。

莱欧斯利一直对那天的雨耿耿于怀。

他是个善于追根究底的人。他能弄清楚自己办公室下面关着原始胎海之水,自然也不会注意不到那维莱特种族上的一点小小不同。

几番相处下来,只要一点小小的联想和排除法,不难得出“水龙王”这个答案。

莱欧斯利意识到那维莱特的身份要稍晚于推测出原始胎海之水的存在,或许这正是另一种命运的安排。毕竟就算神之眼的持有者通常相比普通人寿命更长一些,可终究比不上货真价实的龙。那点倾慕也不过沧海一粟。

但凡头脑清晰的人都能看得见那结局,而向来精明的莱欧斯利当然选择——

义无反顾。

雨天害人。

虽说他和那维莱特绝不可能是那种末日之前坐以待毙的性子,但是生死面前,万事皆闲事。时间的鸿沟似乎也成了微不足道的顾虑。

况且,谁还没做过梦呢?

莱欧斯利当然不会耽误正事,而且那维莱特每日也足够忙碌。不过,谁也没规定监狱的管理者必须一直待在监狱里,就像谁也不会在意今天的监狱长在枫丹廷的街头买了咖啡后“顺路”去沫芒宫一样。

有句话叫做:“爱情和战争都是不择手段的。”

坐在大审判官会客室里优哉游哉喝着茶的某个监狱长对此深以为然。

更何况,这也未必是一场独角戏。

法律理应有其温度,那维莱特深谙此事。但对于承载着审判之责的水龙王来说,公正虽然很难,但未必不可以理解。可人情,这是他无论站在露景泉多少次,都难以参破的事。相比神明、龙和美露莘,人的生命过于短暂,因而爱恨更显浓烈。

他们有时好像生得很艰难,死得也容易;有时生死抉择又重若千钧。

而莱欧斯利,或许是因为其过往的经历,似乎对人情世事有着相当不错的感知力。这位监狱长即使坐在荒芜的深海,也像蛛网中央的捕猎者,体察着最末端丝线的颤动。

那维莱特对莱欧斯利印象深刻,不在于对方审判长的身份,而是因为最初的那场审判。

被告席上的少年人诚实而平静地坦诚所有罪行,而在这驯良的态度下,那维莱特意识到这场审判的审判官有两位:那维莱特和莱欧斯利。

对方对所有的刁难都会以耐心地解答,这并非顺从,而是另一种抗拒: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若说那维莱特自己是因为身份游离世外,那么彼时的莱欧斯利则更像是在荒诞和虚无里,清醒地无动于衷。

因此当他看见带着神之眼的莱欧斯利时,由衷地替这位友人高兴。

不过——

人类对友人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即使是那维莱特在第十一次嘱托后勤处的人记得把至冬国的茶叶单独挑出来留给某个监狱长的时候,心里难免也会有这样的疑惑。

某位决斗代理人对此笑而不语。

都是当局者迷。

正如某日幸运饼干的小纸条说的:“万事开头难。”

结局往往在开始就注定了,正如第一包茶叶被那维莱特留在莱欧斯利桌上时,一切后续都显得顺理成章。

哪怕是亲吻和做爱。

谁说龙就没有欲望呢?

但欲望和爱情,是两回事。

人类尚且将爱情视做一场豪赌,而龙,不幸的是即使你可以亲吻黑暗中微微发亮的龙角,任流水似的银色发丝流淌于指间,甚至在自然的美丽造物上留下艳丽的色彩,你也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理解了“爱”。

爱情,从来是短生种的奢侈品,是长生种的无稽之谈。

莱欧斯利一向知晓。

他经常在雨夜踩着雨水轻车熟路的跃上某个小阳台。莱欧斯利张开双臂,于是潮湿的发丝和清冽的吐息都落在了怀里,然后在雨停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惑人的雨在晦暗中令人意乱情迷,而云收雨歇天光大亮,日光下万事如常

他们可以亲密无间地缠绵但又不约而同地对感情避而不谈,讳莫如深。

只有那一次例外——

有段时间那维莱特处理了两桩民事纠纷,都是离婚相关的纠纷。案情倒是颇为简单,一桩是丈夫去世了,遗产继承的时候妻子才知道丈夫在外还有个私生子,由于丈夫死前没有遗嘱,因此私生子凭着继承权要求分走财产,但妻子并不同意,于是终于将官司打到法庭。另一桩则是青梅竹马的两人,一直并肩携手,终于小有成就,然而丈夫在婚后将两人共同奋斗的资产转移给了另一个女人,于是妻子向法院递交一纸诉状。

那维莱特在走出欧庇克莱歌剧院回到沫芒宫的时候,在办理婚姻登记的窗口停留良久。枫丹的结婚和离婚登记两个窗口挨在一起,只隔着一道玻璃。他看着有很多人冷脸相对甚至一路争吵撕扯着坐下,撤回过往的海誓山盟。办理业务的职员显然也对此习以为常,熟练地让安保拉开撕打的双方,将相关表格和背得滚瓜烂熟的注意事项悉数交付。

那维莱特因为职责的缘故了解地更多些。他见过偷偷出轨的一方不慎感染了疾病,另一方对此一无所知因而被连累。他见过曾经相许一生的爱人因为奇怪的理由从此两不相见。他见过大着肚子的女人和另一个不幸的女人撕打而男人不知所踪。他见过婚前花前月下变成婚后的人财两空。

猜疑、嫉妒、背叛、谎言。

人类戏称婚姻是座坟墓。

痴男怨女被写在诗歌里传唱,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谈以及前车之鉴。

而后人重蹈覆辙。

华灯初上,最后一对新人拿着刚领的证件手挽着手离开。

天边的晚霞被远处隐隐聚集的积雨云取代,隐约有翻滚的闷雷声。职员收拾好东西匆匆忙忙下班,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谈论着即将到来的雨季和今天的晚餐。

有人在身后停下,声音里透着点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我只是在想,”那维莱特缓缓转身,在关了灯的昏暗大厅里,他准确无误地辨认出监狱长的面容,低声说“爱情多数时候既不稳定,也算不上长久。即使相对于人类的一生,两人缔结婚姻而要共度的时间也过于漫长。而枫丹的法律,出轨并不算离婚的法定理由,第三者破坏婚姻也并不能被起诉,私生子享有合法的继承权,与婚生子一样。婚姻法既不保障感情,也并不能完全保护财产。那么,莱欧斯利,人类为什么还在义无反顾地重蹈覆辙?”

无人的大厅里,龙的眼睛如同深海上好的珍珠,那种清澈的、真挚的光彩叫人移不开眼。

为什么爱和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一样,从来都不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况且这是一个种族在向另一个种族发问。而偏偏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又不那么清白。

空气的湿度在上升,隐约能感受到雨季来临前的滞闷。

“我想,”莱欧斯利在此时的声音失掉了平日里的那点玩世不恭,变得郑重而柔软,“爱情对婚姻的意义并不在于成为缔结约定的理由,而是在于让人有勇气做出那个关乎人生的约定。重要的是决定,而非爱情。我承认,决定和另一个人相伴几十年,让自己和对方的一切坦诚相待,是一件复杂的事。无论是其才华,品格还是容颜那些令人心动的闪光点,还是贫穷的家庭,尖刻的父母,甚至熟睡的鼾声这些缺憾,都要长久地接纳。更不消说婚前的财产划分,婚后的家庭经营,这都是应当在理性中反复思量的。正如两家公司的合并还要经历无数的会议和评估,婚姻同样如此。”

“可是,理性分析出的只有利弊。但这些利弊各自的权重对每个人来说是不同的,甚至,它不能被准确地赋值计量评级。”

“真正让人决定走到这里的,”莱欧斯利指了指已经无人的窗口,说“是感性的冲动赋予他们的勇气。所以婚礼誓词上人们不说‘我爱你’,而是‘我愿意’。”

办事厅深处大门落锁的声音次第而来,两人顺势也准备离开。

当街角洋葱汤的香气逐渐清晰的时候,莱欧斯利半开玩笑地站在台阶下向落后了几步的那维莱特伸出手,头向餐馆的方向偏了偏,半开玩笑地问:“愿意吗?”

那维莱特眨了眨眼:“我爱你。”

两人相视一笑。

“明天早上来一下沫芒宫,有几个犯人跟一个案子有牵扯。”

“好啊,嗯,我知道一家的白淞鲜汤非常不错......”

余音消散在枫丹街头,只留灯影错落,人声喧嚣。

【4】

枫丹雨季如约而至,建筑物在大雨中都成了灰色的影子。

莱欧斯利从升降机走出来撑开了伞。

他看见那维莱特站在岸边等着他,沾水的龙角微微发亮。

在这样的雨天里,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迷茫空濛。

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

和记忆里并无不同。

因而那蓝色格外亮眼。

他看见那维莱特转头,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

潮水上涨,海露花开了两朵,预言和末日无声逼近,城市在水中瓦解,大地成为尘埃的列车。

Ce siècle s'est avéré fou, inhumain, et pourri. Vous étiez, êtes resté, intelligent, tendre et incorruptible.

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莱欧斯利向那维莱特走去。

这一次,那把黑伞没有遮在另一人的头顶。

莱欧斯利听见自己用那种一贯的,有点调侃,又有点不自知的温柔语气说:

“日安,大审判官阁下。”

 

END

 

 

 

【小剧场】

关于下雨和淋雨这件事。

莱欧斯利的评价是:“水龙王难过的时候天空会下雨和雪豹难过的时候会叼住心爱的尾巴是一个原理。”

因为喜欢雨,所以心情不好的时候做点喜欢的事也很正常?

总之就是很可爱。







引用及出处:


1.“Parce que c'était lui, parce que c'était moi.”因为彼时之他,因为彼时之我。

——蒙田《论友谊》“如果有人强迫我说出喜欢他的原因,我觉得不好回答,只能说:因为彼时之他,因为彼时之我。我们的友谊有一种无法解释、上天安排的力量发挥了作用。”

2.克罗索——命运女神,纺织的丝线就是人们的命运。

3.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木心

4.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女人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雨果《悲惨世界》

5.默尔索遇到了能听见他的大法官。——默尔索是《局外人》的主角

6.红心侍从和黑桃皇后在一起闷闷地交谈过去的爱情——波德莱尔《恶之花》

7.在无光的国度里不仅能拥有看不见的世界,还有清晰的自己。——“黑夜里的你,拥有看不见的世界,还有清晰的自己”博尔赫斯

8.爱情和战争都是不择手段的。——弗·斯梅德利

9.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加缪《局外人》

10.Ce siècle s'est avéré fou, inhumain, et pourri. Vous étiez, êtes resté, intelligent, tendre et incorruptible.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萨冈写给萨特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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